逃出苦难向春山

序言

人，要像子弹一样。当你专注于子弹射出本身时，目标是谁无关紧要。你要做的就是发射，而不去考虑是否命中目标。当夜晚来临时，旁人会茫然、失意、质疑甚至于恐惧。但你我只是一颗子弹，我们要像流星一样划破漫漫长夜，意义就在飞行的途中。

第一章子弹上膛

随着毕业去向的确定，我也得以拥有一段长久空闲的时期，那段时间爱上了骑行，之前一直想去趟大理，那就骑车去吧，带着这个简单的念头，开始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，购买、组装、调整自行车，规划路线，联系搭档，购买装备：骑行服、手套脚套、手电、修车工具等一系列小物件，自学山地车的保养和修理，进行长距离骑行的训练，从学校到宝鸡、到西安、到新乡，一切准备妥当，2024年1月31日，两颗子弹准备去征服星辰大海了。

第一章雪泥鸿爪

原本计划四天走出河南抵达武汉，但是出发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大雪，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了，伴随雪低温，雪在一点点变成冰，雪是浪漫的，但冰意味着摔车、疼痛以及被车撞的风险，下雪的第一天几乎是一路摔着抵达目的地的，每次摔车之后就会有一段不敢骑车的时间，推车走一段路之后鼓起勇气再上车，就这样反反复复。和大雪的第一次会面，也开启了此行的第一个试炼。在雪中的几天，每天只能前进三四十公里，车在骑一段路之后就会上冻，传动系统整个被冰封，除冰之后又会很快冻上，索性推着车走了，每天推车的距离可能比骑车的距离还要远，在那个瞬间，我也感受到血肉是可以胜过钢铁的，推车也意味着鞋子会一直在雪里，因此那几天我们从来没穿过干燥的鞋子。平均每天在路上都会遇到三四起交通事故，有时候是新鲜出炉的新事故，有时候就只能看到散落一地的残骸了，一边分析着多严重的事故才能带来这些零件，一边也庆幸着这场大雪又多对我们仁慈了一天，也见过很多的救护车，是不是又有生命要凋谢了呢？长时间的看雪，眼睛会觉得难受，就像有人一直对着我的脸丢闪光弹，不过与严寒和糟糕的路况相比，这已经不算什么困难了。

为了节省开支，我们会住一些便宜的酒店，我们也一致认为酒店的好坏在这趟旅行中是无关紧要的，只需要一张床和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就足够了，但是在小县城里住的酒店基本都是漏风的，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，“爱斯基摩人在经历了一天的劳作之后，回到他们的冰屋里休息”，这便是我们那几天行程的真实写照，每天都要多要两床微微泛黄的被子，然后和被子里的微生物们打上一整晚的架，最开始冰屋是令人难以入眠的，但后来它也变成乐趣的一部分了。

幸好这样的天气只持续了四五天，路面上的雪越来越少，灰色的路面一点点地吞噬了白色，我从来没觉得一条路有那么可爱，再看看头顶的太阳，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晴天，只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路，却让我们无比振奋，毫无保留地将体力倾泻在自行车的脚踏上，向前，向前，一直向前。从新乡到武汉有六百公里的路，我们前六天在雪中走了三百公里，后两天在阳光下走完了剩下三百公里，自此，我们告别了寒冷与风雪，迈向了温暖与潮湿。想来也奇妙，在下雨的天气我一般是不会从宿舍走到教室去上课的，但在这样的大雪中我却愿意每天前进三四十公里，果然我并不适合继续读书了。

第二章身上的水墨画

雪过天晴之后，液体取代了固体，最开始上路时候总想着保持干燥，但是身上沾水之后就不用考虑防水的问题了，鞋子湿了便也能接受裤脚湿了，裤脚湿了便也能接受整个裤子都湿了，外衣湿了便也能接受内衣湿了，随着雪水一起上身的还有泥土，渐渐我们就习惯每天披着一幅水墨画抛头露面了，每天在路上都会收获极高的回头率，我也是那个时候学会了把他人抽象化，所谓千人千面也不过是一人一面，面对抽象的人自然不会存在具体的感情，也不会存在人际关系的烦恼了。那时候每天到达酒店第一件事就是绞尽脑汁寻找挂衣服的地方，任何有凸起、能承重的地方都会被衣架占领，吹风机最大的作用是尽可能地烘干鞋子，至于身体，每天在路上被泥水洗一遍，到酒店再用清水洗一遍。所幸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，在到达武汉之后一切都好了起来。

第三章团圆

在翻越了河南最后的山地之后，我们在腊月二十八到达了武汉，那天我骑了15个小时，我的搭档颠坏了膝盖，但武汉没有亏待我们，我喜欢挑逗路边的狗，河南的狗总是凶我，武汉的狗就乖巧得多了，它们会用摇摆的尾巴代替锋利的獠牙。行至最后30公里，我找了家路边小店给手机充电，也给老板一家人讲了讲我的行路历程，看着他们一家人贴对联，也提醒我这个年又要在他乡度过了，谈笑间他们给我端上一碗每个河南人都无法拒绝的东西————面条，还加上了自己家里备的年货，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肉比面还多的面条，热气蒸腾在被冻得麻木的脸上，恍惚间竟有种热泪盈眶的错觉，在他乡灯火中被人善待永远是令人动容的事情，吃饱喝足后我也要去找我的搭档团圆了。

那几天武汉的天气还算不错，晚上的城市被薄雾包裹，还有淡淡的香气，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惬意的骑行时光了，看着长江边上放烟花的人们，我也和他们一起幸福了，然后我就在立交桥下迷路了，没想到来到武汉这种大城市也要钻胡同，不只是胡同，高德还带我穿过了别人的小区，穿过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工地，之后的路我就学会了怀疑导航前先怀疑自己。一通摸索后，好在是到达了酒店，自这天起，终于告别了寒冷、告别了潮湿、告别了笨重的羽绒服。

在武汉去了东湖、去了黄鹤楼、去了长江，看了很多房东的猫歌里的地方，大年三十的晚上，我站在长江大桥上跟我的朋友打视频，前面是三桥，脚下是二桥，后面是大桥，岸边是高楼大厦，身旁是一个又一个武汉人，我在桥上来来回回地走着，漂泊之人的奖励在此刻全部兑现，过去我的心里只能装得下湘江，在那个瞬间我竟觉得整个长江也无非是我前行路上的余波，也正是在这个瞬间我不需要用过往的痛苦提醒我仍在活着，江水就在我脚下沸腾，我是万千蒸汽中的一缕，尽情享受着此刻的升腾。夜深了，两包好烟，一餐外卖，新的一年就到来了。

团圆落在故乡，前路漫漫亦灿灿。

第四章越过群山追斜阳

武汉的下一站是岳阳，借口想去看看洞庭湖，其实应该是更想去舔舐一下过去的幻影吧，“予观夫巴陵盛状，在洞庭一湖。”岳阳楼人满为患，索性不上去了，在湖边找个地方看日落也很享受，岳阳第一中学（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要来的地方）的孩子们也太幸福了，每日在洞庭湖的滋养下学习，实在是惬意。

之后前往长沙，上次来这里还是艰难求职的时候，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这个省份对我有特殊的意义，骑行的路线设计特地横贯了整个湖南，从长沙到湘西。我始终觉得长沙没有太多的风景，橘子洲、岳麓山、湘江之后只剩下吃不完的美食和玩不完的娱乐项目，不幸的是我是个对吃和娱乐项目都不感兴趣的人，我大概很难体会到这座城市浮躁之下的深刻吧。不过我的朋友给了我不一样的答案，他带我扫墓，带我吃工地食堂，带我躺在绿化带里，曾经我也差点留在小木盒里，就好像我和这位已故之人在某个岔路口分道扬镳了，她在里面，我在外面，但我也有一部分在里面，为她惋惜的时候也庆幸我没有全在里面。晚上在湘江边闲逛，三见湘江，三种滋味。

在长沙短暂停留几日之后去了韶山，看了看伟大领袖的故居，而后就是一路向西，抵达张家界时难度直线上升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后面的山路会越来越难走，目之所及，只有山连着山，上坡骑不动，只能推着走，推也推累了，只能在路边抽着烟休息，上坡像是驴拉磨，一圈又一圈没有尽头，下坡像是开赛车，只要不减速就能飞起来，穿行在一片片水田和山村里时，渐渐觉得这样折磨的路也是种享受了。

北方人到南方，大概率会被一眼看出不是本地人，总会和路边小店的老板聊上几句，我的故事也因此讲给了更多人听，最棒的是每家小超市门口都会放几把凳子，每次补给都会坐一下椅子，就像存档一样，会觉得之前走过的路都算数了。坐椅子的时候经常会看见老板在扫地，但观察聊天时的状态又不像是想赶我走的样子，说不定他们只是想让我的面前更干净，想明白这种文化上的差异，过去的很多疙瘩也就解开了，再看湖南人，竟觉得有些亲切了。除了这些小店，辣椒炒肉也是关键补给，我骑行路上只吃辣椒炒肉，可能是不想走出舒适区吧，我吃遍了从长沙到湘西这一路上的辣椒炒肉，前天吃了，昨天吃了，今天也吃了，明天还要吃。

一路向西，我知道我的下一场试炼要来了。

第五章潮湿的小县城

看见“神秘湘西”的牌坊，我就知道我从未真正走出这片土地，上次只看了湘西的一隅，再见湘西只觉得自卑，神秘、质朴、钟灵毓秀，这样的土地会孕育出怎样的人呢？反正不会是我这样的人，穿越群山我到达了我始终记挂的那一隅。我这一路路过了无数的小县城，城市化让它们千篇一律，只有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县城是与众不同的，但不变的是它依然很小，小到我总是能出现在我熟悉的地方。在酉水河边呆坐了一整个下午，之前的河滩已被河水淹没了，整个县城也变得潮湿了，这一年多的经历没有让我学会遗忘，只是帮我剥去了层层杂质，留给我一团最纯粹的感情，依然温热，依然来日可期，不过我也知道，这次的试炼我又交上了不及格的答卷。

第六章生死攸关的转折点

艰难告别湖南，进入贵州，这里的山比湖南的山更难驯服，完不成每日的目标里程已是常态，阻力也不断加大，降温、山火、恶犬、黑暗，压榨人体力的同时也摧残人的精神。几乎每天都要走夜路，上坡跑不过山里的狗，慢慢我就学会了比它们更凶，我在群山里找回了自己的野蛮，山里的狗和牛都害怕我，那时我才真正感受到人类确实立于食物链顶端。某个雨夜给我的印象最深刻，当时我刚刚登顶一座小山，一瞬间夜幕降临，在山上只有黑暗为伴，眼镜被雨水浸满，也看不清任何东西，离目的地还有20公里，我选择摘除大脑，全速通过每一个下坡，那天足够幸运，没有受伤，也没有让别人受伤，下山之后看到路牌上写着“天堂县”，我才意识到我刚从地狱走出来。

第二天前往思南县，我翻过了一座让我想呕吐的山，事后才知道那是本地人开车都不愿走的山，山上的花已经等不及了，山也因此有了些许颜色，我从冬天骑到了春天，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子弹需要考虑的唯一事情仅有发射了，能否抵达大理从来不是重要的事，甚至连骑行本身也不那么重要了。我在思南县车站买了一张去往遵义的车票，在书店读列夫·托尔斯泰的《复活》，静待发车。小睡片刻之后我就到了遵义，只能用轻松写意来形容，不用考虑前面有多少上坡，也不用担心天黑，我又找回了我的从容。

在遵义见到我的搭档，那时我们已几日未见，他脸上又添新伤疤了，好像晒得更黑了，分享这几天各自的经历，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，我们也在遵义醒转了，一如历史上一样，我们寄回了自行车和行李，他孤身返乡，我则应邀前往安顺拜访我的朋友。

第七章黄果原来只是橙子

去往安顺的路上出现了一点小意外，我因为太累了在高铁上睡着了，我也收获了我人生第一次越站的经历，这一觉睡到了盘州，并且当天已经没有返程的车了，只得在盘州过夜，我也发现我离云南只有一步之遥了，也让这次的旅行有了更戏剧性的结尾。第二天顺利返回安顺，看到了黄果树瀑布，也知道了黄果原来只是一种橙子，我也是在这时爱上了贵州，贵州的位置也允许我在去之前先路过湖南，以后定是常来常新。

尾声

当时正值元宵节，返程的票异常难买，我买到了一张24小时无座火车，这是最后的试炼了，路上遇到了坐火车也要喝上一斤的山东大叔、扛着几十斤工具全国跑的维修师傅、18岁就异地打工的塔吊小伙，几个人挤在餐车彻夜长谈，24个小时并不算煎熬。

这趟旅程提前结束了，没有到达大理，但好像也没关系了，终点的风景并不重要，路上的风景甚至也不重要了，子弹只需要发射出去，我飞过了大雪，飞过了严寒，飞过了烈日，飞过了狂风，飞过了群山，要飞向哪已经无所谓了。看着我的搭档一次一次摔倒，一次一次流血，尤其是进了山之后，我才意识到原来重伤和死亡离我们这么近，精神和肉体一次一次到达极限，再慢慢恢复，在凋零和盛放之间不断转换，或许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，但我觉得我已经走出很远了。人生已进入新的阶段，我以这次旅行作为我青春的墓志铭，它的不圆满让它更美丽，也更像一个普通人的青春，我渐渐明白，一个人之所以强大，不是因为他无所不能，而是因为他每次都尽力而为。感谢我的妈妈，我的搭档，我的朋友们，我自己，以及每家饭馆，便利店和酒店的老板。我明白如何做一颗子弹，但是我也想做诗人，把不堪喂给自己，浪漫留给世界。

时隔三个月，我写下这篇博客，自此，这趟伟大的旅程真正画上了句号，如今我仍时常怀念那段自由行于天地之间的时光，但我已经找到新的心安之所了，我拿到了一个社会小角色的剧本，拥有细致温暖的同事和极富人格魅力的领导，我已眺望星空太久了，现在我只想仔细看看眼前的世界。